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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河谷》(见李万华散文集《金色河谷》)的序幕徐徐开启——
徐缓。廖远。隆务河河谷天气的疏朗让人仿佛蹀躞在古老的羌笛之中。……抬头,我看见印花蓝布一样的天空高远而淡泊。那是隐藏的哪一只手在轻轻揭去它们?上升,上升。它的四角鼓荡,搭在远处隐隐的山峰上……
空旷古远的隆务河谷缓缓进入视野。同时,唯有心灵能捕捉的一种声音、一种颜色一齐触动她敏感锐利、情思充盈的神经突起:隐遁在时间深处的古老羌笛、印花蓝布一样鼓荡着搭在山峰上富有质感和弹性的高远天空……
河谷的时光与记忆就这样在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中复活,流泻着金色的阳光和醉人的芬芳。
李万华散文的语言色彩和灵魂芬芳在散文《金色河谷》中得以较集中鲜明的凸显。作为构筑和塑造散文形神灵肉的语言材料,她在撷取和运用时赋予具有独特个性的色彩和式样,使其血脉充沛,灵性内敛,幽香暗浮。以疏密有致、张弛自如、形神兼备、灵肉交融的文字,李万华精心构建着属于自己心灵的秘密花园,编织着文学梦想的瑰奇飞毯。
艺术是人类向自然学习的结果,正如皮埃尔·阿多在《伊西斯的面纱》中所言:自然是神的技艺的作品,而用这些创作出的则是人的技艺的作品。大自然的美学意象在中国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清明上河图》以长卷形式,采用散点透视的构图法,将繁杂的景物纳入统一而富于变化的画面中,构图疏密有致,张弛自如,节奏自然,气象万千。在《金色河谷》中,李万华将这种构图法运用得十分自然流畅,描绘出一幅历史与当下时空转换、情景与思绪水乳交融、自然与灵魂息息相通的旷远疏朗而又缜密细腻的文字唐卡。
疏狂处,天马行空,比如开头的四个字、两个词:徐缓。廖远。构筑了一个特殊时空,在雄阔的空间,时间变得缓慢,像远处的河流悠然流逝;细微处,针落有声,风走有形,能感受到阳光锐利的锋刃,连蚂蚁搬迁清凉时光的脚步都清晰可闻——我们走过去,看见是庞大蚁群搬家的队伍。林棵间洒下的阳光有着锐利的劲道,仿佛升腾的梦想,它们在蚁群身上,成为金棕色。再看这段关于河谷阳光的描写——阳光,馨香,金黄。它在中天盛开,花蕊对着大地。它的花瓣纷披,巨大,有着流水的质地。移步,我竟是厚重花瓣上的一缕微茫阴影。我的脚步肯定踩碎了花瓣的肌肤,可是我看不到它的裂口,也听不到惊叫。阳光的声带一定在蜂蝶的身上,或者在水面上。闪烁,并漫延。这九月的阳光,带着芬芳。柴胡,党参,防风,薄荷,蕲艾,荆芥,白芨。谁的芳香不是阳光的芳香——长短句并用,急遽,有力,富于节奏和韵律,如果分行,这就是一首吟诵阳光意象的奇峻瑰丽的美妙诗篇。纷纷洒落的阳光的花瓣、花瓣清丽脆弱的肌肤、阳光附着在蜂蝶的声带以及柴胡、薄荷、蕲艾散溢的阳光的芬芳……流水般富有质感的语言疏朗或密实、急遽或迟缓,激起层层涟漪,扩散变幻,清新奇丽的意象像俄罗斯套娃一个套着一个,令人心旌摇曳、目不暇接,顷刻,就叫人迷醉在这阳光的芳香里了。
疏密有致,张弛自如为李万华散文勾勒营造出了一个安放精神和灵魂的自由自在的时空。有着中国山水画的古典气象和韵致:空灵,幽静,俊朗,缜密,繁复,厚重。有时惜墨如金,只寥寥几笔就戛然收锋,留下大幅空白,给人以想象驰骋的廖远空间,有时针脚细密,丝丝挽连,环环相扣,意象纷呈,有时徐缓如柔风抚柳,有时急促如惊鸿一瞥,正如苏轼所说:“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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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形神兼备,血肉交融,又使她的叙述时雍容优雅,静美如莲,时刀刻斧凿,蚀骨溶血,温润而时露峥嵘,淳朴而愈显神韵,内敛而富于知性。
形散神聚是散文的鲜明个性。形散是说散文取材十分广泛自由,不受时空限制,手法不拘一格。神聚是说散文有一个坚实的核或凝聚的魂。散文的美在于形的洒脱与神的丰彩,形丰富多彩,神别具韵味。《金色河谷》通篇脉气贯通,神游八极,仰俯天地日月,追寻时光影踪,大至山川地理,微至花草蚁虫,形神跃然于字里行间。
思若神骏,在时光隧道里自由穿梭,驰骋,像电影蒙太奇一般——吐蕃,羌,吐谷浑,汉,西夏。争夺,占据,穿梭。黑毛茶,羊羔皮,黄烟和马。陶罐上的蛙纹,口念咒语,经文。风沙走石,暴雨,干旱。刀,柔软肚腹,鲜血。疾病,天花,鼠疫。生涩,路尘,咯吱作响的幽晦楼梯。简短的词语,背后潜藏丰厚的,宽泛的,如同牛毛般细密的过去……这一连串意象简短急促的词语浓缩了河谷漫长、曲折、苦难、纷扰的历史脉象。神驰千里,表达了她对如同牛毛般细密的过去蕴含浩渺宇宙情怀的冷静而又深情的关切。旋即,又将目光收回到现实,使人感到一缕阳光下的温暖和谐——隆务寺、圆通寺和清真寺并肩坐在隆务河岸的台地上,仿佛藏、汉、回三兄弟依着山的亲密身影。
《金色河谷》多次写到金色的物象,金色的散发芳香的阳光,金光闪烁的隆务寺,行吟诗人更登群培像青草一样生长的金色火焰般的智慧,勾金的唐卡,驮着阳光的牦牛,金色的鸟叫和虫鸣,林间金棕色的蚁群……金色是隆务河谷神性的光芒,也是这篇散文阳光丰沛的精神内核和纷杂物象层层深裹的略含忧伤的静谧灵魂。
其精神内里与艺术个性特别是独特的语言艺术,使《金色河谷》体现出现实主义的逼真与深邃,浪漫主义的气氛与情绪,现代主义的意识流、瞬间印象、声音与色彩变幻等特质。丰盈的光彩与美妙的韵味,千姿百态,引人入胜,激荡心灵。这是一篇融合着形象、情感、哲思和文采的散文佳构,犹如晋代诗人陆机在《文赋》里所说的那样,“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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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在《金色河谷》的文字中还氤氲、暗浮着一缕古典的月色,银亮,典雅,幽远,蕴藉,忧伤……仿佛看见作者“清清瘦瘦安于一隅,像河岸上的一只翠鸟,以缄默独对一川逝水流波”。(阿甲语)在逝水流波里,她打捞着以往那些闪着智慧灵光和奇异色泽的碎浪:更登群培走来了——这朵火焰,注定要孤单寂寞地穿行在密封如罐头的四野……最终被雪覆盖。她面对一幅唐卡,即便是在幽暗的屋宇,也能看见它在泠泠作响的阳光里灿烂绽放——数以万计的阳光碎片泼洒在麦秀山上,晃一晃,泠泠作响。深红、浅黄和墨绿的大块色斑栽植在起伏的阳光之上……字句跳荡,音韵流畅,或短促铿锵,或悠扬婉转,使人联想到诗经河岸上关关雎鸠、李清照独上兰舟。
我省作家、评论家马钧对李万华的散文品相、风度更是“情有独钟”,潜心写出了一部8万余字的《嘤鸣友声:致李万华书简》,2023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对李万华散文创作的专论,采用书信体和日记兼容的形式,用类似中国绘画中的“散点透视”来广泛、灵活、生动地展开话题,考察李万华在散文创作上的美学风格,以及这些风格的生活来源和传统文脉。可谓切中肯綮,发幽阐微,见人之所未见。正如诗人郭建强在该书序中所言:“文思情理并织,宏微共举,无我同在,既是对李万华的知音弦动,也是作品与评论、文本与文本的文字激荡。他,他们穿行于昏晓的目光、步履、行姿,本然地带着几分孤独,可也是这几份孤独,愈加显示出沉思之美的珍贵与耀目。”可谓两朵火焰共舞,相互照亮。马钧把李万华散文特色、品相和气韵概括为“古、灵、精、怪”“四气”。谈及“古气”时,他说,李万华散文的风调气韵,都带着古典的气息,一种朴素而久远的风格。其文脉、底色远则与《诗经》的风雅性情遥相呼应,晚近一点与宋词融通,情愫、意绪、义脉、旨趣乃至音乐感,从气质上多半是从宋词里化出来的。那古典的气韵——
犹如一架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祖传座钟,挂在作者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间,从《诗经》时代,一直敲打到这一刻,正在准备敲打到下一刻。敲着敲着,座钟和表盘连带敲打着的钟声都虚化于混沌,棉絮似的化入深微的N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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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河谷》里流溢的灿烂阳光、岁月倥偬的屐痕、天马行空的冥想、典雅隽永的诗意……漫溢出河谷,在她的纸页上潜流、激荡、回旋,浇灌出一朵朵为人青睐的奇花异草:《丙申年》《焰火息壤》《山鸟暮过庭》……“故此,如果说时间、梦境、音乐和电影是李万华散文创作的‘金色河谷’(重要主题),那么其散文语言结构所呈示的雄深雅健之气和诗性表达方式,则为读者传递出更为灵动‘西风消息’(写作风格)”。(刘大伟《时间、音乐与梦境的精美组合》)
小说作家杨秀珍对李万华的这段评语我认为很恳挚,见骨见血:“和她沉稳、内敛的性情一样,她的文字不疾不徐,仿佛闲庭信步,却有别样的韵味。她的叙述视角非常独特。一些我们看似平常、琐碎甚至被我们轻易忽略的物事,在她的笔下变得温婉,细腻,有极致的美。”李万华也曾在记者专访时说过:“我想写下时光的模样。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木,小而又小的蚍蜉,或者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也想记住某一时刻的我,阳光下的嬉戏,夜半梦醒,原野上,和一缕风擦肩而过。”
李万华,这位青海散文界静修的隐者。她在汗漫无际的时光河流中潜泳、漫游、捕捞,营垒出一方属于自己的隐秘却敞亮、轻灵却醇厚、繁华却隽永的诗意花园。在那里,你可以静听花开花落的声音,风吟云歌,遥闻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聆听莫扎特小夜曲的恬静优雅、嵇康《广陵散》的激越悲愤,穿越时空直击你的心灵;在那里,你可以偶见山鸟暮归时掠过夕阳的翅影,观赏山色里烟岚、草木及万物生命的舞动,惊艳烧制彩陶的焰火从远古蔓延过来,在河湟谷地闪耀着幽微奇异的辉光,沉醉于记忆、幻梦、天籁、色彩与阳光的芬芳里——
雕刻/时光的碎屑纷飞/落满季节/一缕风,起于青萍/一片雪花,融于手心/一只猫,走过梦的瓦楞/甚至,一瓣花落地的声音/于是,时光有了模样/有了血,心跳/有了温度,痛,爱,忧郁的微笑/天意。一些秘密无须说破/一朵静默的野菊/知道西风消息/也许,世界就在一朵花中/绽放。凋落/风熄灭火焰/寂静无以言说/如是佛陀……
再回到隆务河谷,李万华在这里的叙事很早就结束了,但她留给我们的关于时光的金色印记,阳光和灵魂流泻的声色与芬芳,以及搬迁时光的隆务河——那庞大、倔强的“蚁群”,犹如一幅流动的金色唐卡,是那样徐缓、廖远,耀人眼目,感人肺腑,牵人魂魄,久久难以释怀——
我想着夕阳下的隆务河,是更为庞大的搬迁蚁群。它们搬迁清凉记忆、时光和静谧无声的生活,有着倔强的金色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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